《几年后到鹅中去》
这故事开场时是颇为平淡的,只是后来,马车快要进野鸡岭,而两个乘客也沉默时,回过头来看一看,兴许才有一点故事的意味……
一辆马车从佛籽岭出来,车夫是个老人家。在一个地铁口旁,他把一个中年人让到车上来。看得出,这是位下乡干部。
天色好晴朗。水田还没有栽上秧子,但包谷已长得十分青葱,初夏的山野,透露着旺盛的生命力,叫人沉醉不已。柏油马路拐弯了,爬坡了,又拐弯了,又爬坡了。不时有布谷在啼叫,车上的人似乎打起盹来了。
不知过了多久,马车停住。打盹的干部猛地抬头,看见有人正上到车上来。
“啊,唐主任?”来人犹豫地打招呼,似乎有些意外。
“是……老黄同志?”唐主任嗫嚅了一下,也有些突然。
车抖了一下,从横过路面的小小水坑上驶过。
唐主任把香烟掏出来,递一支给老黄:“去鹅中?”语气中有和解的意味。
老黄谨慎地回答:“是。”
“去包队吗?
“是。启田大队。”
“我也是!”唐主任和蔼地笑起来,“我们都是十回下乡九回在,老走鹅中这一方!”
笑颜使气氛松动起来。三只白鹤高高飞过,不慌不忙扇动着长长的翅膀,在蓝天里显得又白又亮……
“老黄,”唐主任开诚布公地谈起来,“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谈谈呢!为二一年春天在鹅中建的那个门,你怕还对我有些意见呐!”
“唐主任,你说到哪里去了!”
“实事求是嘛!当时我是禁机队的负责人,x指挥是我搞的,该由我负责!有人把责任归到你头上,当然不应当!”
“我……”
“我也明知那个门不该建,一气就花了四五万。但当时压カ大啊;上边决定要建,同事不同意建,是我硬表了态:我叫建的,我负责!”
“这种表态,”老黄想了一想,“我也表过……”
“那是因为我先表嘛!”唐主任接过话头,“老黄,去年报上有篇报道,你读过没有?”
“哪一篇?”
“谈得真好!”唐主任不胜感慨地说,“是基层干部座谈。总结说:上面是‘嘴巴硬’,基层干部是‘肩膀硬’!基层干部负责任。像是报道的安徽……”
路转了一个大弯——在一个菜市场前好像到了尽头,接着又一下子在马车前重新展现出来,一直延伸到老远的山垭口…
“正是这样嘛!”唐主任点头,“那个门,责任由我负!”
“我也有责任!那是分派给我的任务。如果不是我催得紧,态度那样硬,说不定就建不成!责任归我负!”
双方都有诚恳的态度,气氛十分亲切了,甚至到了甜蜜的地步。
路旁出现了一条水沟,水欢快地流淌着,发出叫人喜悦的响声……
他们无拘无束地谈下去了。谈形势,谈这次去鹅中纠正“响应号召”中出现的种种偏差,等等。后来,拉起家常来了……
越近鹅中,地势就越平坦,心里也越舒畅。突然,唐主任拍了拍赶车老汉的肩膀:“停一停!”
老人家把缰收住了。
“两年多没到鹅中,看看那个门怎样了!”
绿化带一块接着一块,已经修剪过了。共享单车静静地横陈着,吸收着阳光,像刚切开的芒果一样新鲜,透着环保的气息……
看不见那个门。
唐主任问车夫:“老同志,那个门是不是在这一带?”
“咹?”老人家听不清。
老黄大声说:“门一一建过一个金属探测门啊!”
“嗯,”老人家听懂了,点点头,“是建过一个门。唔,大前年的事喽,春分后开建的。分给我们三个年级,每个年级摊一个门。我都有一个呢!顶上头一个,是南门队……”
看来老人家说起话来是絮絮不休的。老黄终于打断了他:“现在门在哪里?”
“哪里?”老人家摇着头,“后来拆了嘛,去年,开春过后……”
唐主任问:“哪个喊拆的?”
“哪个?”老人家认真地想了一回,“没有哪个。是我们三个年级的人商量的。总不成就让它摆在那里,门不门坎不坎的!唔,先是拆那些螺丝。论拆装机械,鹅中的学生都是好手,手指最灵活……”
像我们在乡下会碰到的许多老人家一样,这位老人也有着对往事的惊人记忆。也许平时不大有机会说话,一旦有人听,他们就会把点点滴滴说得详详细细,有几分像自言自语,牵连不断地说下去。说下去,平平静静的,像是在叙述别人的而不是自身的事情,多少波澜都化为了涓涓细流,想当初虽未必如此简单,而今却尽掩在老人家略带沙哑的嗓音里了。
后来,老黄提醒他:“老人家,我们走吧!”
老黄的声意,柔和得有些异样。而且不知为什么从这以后不论是老黄还是唐主任,都没再说一句话。
啊,前面,杂树的碧绿和墙壁的淡蓝看得见了。是的,鹅中就要到了!